⬛️⬛️他懂个屁的九缥和野尘

此号缘更

【野尘】一生

*收录于野尘合志《燎原》

*感谢大家支持,本子完售了


*

  很少有人知道,每一个大燮的皇帝都是一个疯子。


  中州,帝都天启。

  夜色已深,天幕低垂,云层厚重,星子只剩两三颗。更夫刚打完更,只有余音还在空中微震,守夜的宫人换下了红纱宫灯里快燃烧殆尽的红烛。

  那团昏黄的光又再度明亮了起来,朦胧中能看清花圃里那朵含苞的娇嫩芙蓉,守城禁军打了一个哈欠。

  “陛下!不可、不可啊!来人!快来人啊——!”

  “不要阻止朕!他来杀我了……他来杀我了!”

  “陛下!哎哟……陛下——!”

  尖细的惊叫声划破夜空,宫人手中的灯笼跌落到地上,禁军猛然惊醒,瞬间辨认出那是燮帝贴身公公的声音,他和同伴对视一眼之后迅速朝那赶去。

  这一夜其实不过是天启宫城里最普通的一夜,在黑夜的掩饰下,兵荒马乱再度上演。没有人发现有一道黑影逆着急急赶去的人流,纵马从宫门内狂奔而出。


  无论天启有多风云诡谲,宫中发生的一切都被死死地锁在宫墙之内,距离天启千里之外的宛州南淮,依旧是一片繁华盛景。

  一辆马车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悄无声息地驶进这座城市,停在弄花巷深处。

  随从下了马车,撩开了车帘,毕恭毕敬地道:“殿下,我们到了。”

  马车里的人下了马车:“谢先生,就是这吗?”他整顿了一下衣襟,抬头看着面前那道爬满了爬山虎的门。

  谢先生道:“太子殿下,若您想要陛下痊愈,这位公子素或许便是最后的希望了。”

  当今太子姬辉半信半疑:“谢先生,不是我不信你,只是先人也已找了两百余年,几乎什么方法都试过了,但对此症仍旧束手无策,为何这位‘公子素’你就相信他会知道办法?”

  谢先生说:“据说这位公子素出自传说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龙渊阁,还请殿下与他见面时以礼待之,切莫恼了他。”

  姬辉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谢先生嘱咐完太子,正欲上前敲门,此时,门开了。

  一位小童站在门内,一见他们便笑道:“昨日公子就在说今日会有贵客到访,叫我记得在阳初三刻开门迎接,我还心有疑惑,没想到公子又一次料事如神了。”

  谢先生忙行礼道:“在下谢容,乃当今太子幕僚,此番前来是有事请教公子素,还望小童替谢某转达来意与诚意。”

  小童答:“公子昨日便嘱咐我告知先生,先生的来意他早已知晓,但这些事他只能告诉您身后的太子殿下,还请太子随我移步因院品茗,公子一会儿便到,至于谢先生及其余随从可到偏厅等候,公子亦备好薄茶,可解众人路上渴乏。”说罢,他侧身躬请。

  “这……”谢容心中虽惊,但还是拱了拱手,“那便麻烦了。”

  谢容与小童的对话姬辉全听在耳里。公子素似乎料事如神,这让姬辉暗暗咋舌间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童仆把他带进庭院,微微躬身便离开了,带着其余人走了偏厅。

  谢容临走前再度嘱咐了他一遍,没了这位幕僚在身旁,姬辉有些没底,但念及自己父皇,只得稳下心来,观察这个院子。

  庭中斜松卧石,紫烟袅袅,芳草茵茵。桌案上早已摆好一套骨瓷茶具,案上菖蒲葱茂,旁边的红泥小炉正烧着水咕咕作响,角落里还有一处小亭,上书“闲云住”三字。庭中虽无仙葩奇石,但每一处摆设都显露出主人高雅的品味与精妙的心思,姬辉怎么看都觉得这院子比宫里那花花绿绿的阆苑好看多了。

  “想不到这寒酸院子竟比逸云先讨了太子欢心。”

  刹那间,清风徐徐。

  姬辉回头,只见墨发束冠、白衣加身的绝世公子穿过回廊朝他缓缓走来,他面如冠玉,手持一柄墨竹扇,腰坠双莲玉配,端得一派清雅无双。

  素逸云。姬辉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乍一看倒的确是人如其名。

  思索间,公子素已来到了他的面前,唇含三分微笑,身藏七分得体,请道:“让殿下久等,是逸云之过,殿下,请入座吧。”

  “若先生能解我之疑难,等再久也无妨。”姬辉撩衣落座,也不含糊,直接切入正题,“只是我在门口从小童口中得知,先生对我等来意似乎了如指掌……此乃内宫密辛,无人敢碎嘴,敢问先生又是如何得知的?”

  公子素在他面前坐下,伸手开始泡茶,动作行云流水美不胜收。

  他笑,丝毫不顾姬辉警疑的神色,依旧一派云淡风轻:“殿下既然相信逸云之能,那么逸云知道这些宫中密辛又有什么奇怪的呢?毕竟殿下想知道的答案,或许比这密辛还要隐秘啊。”

  姬辉大吃一惊,一脸不敢置信:“你真知道解法?!”

  “我只知可能会找到解法的办法,并不知道解法。”公子素为姬辉到了一杯茶,茶香四溢,姬辉只觉得神清气爽,似乎散去了不少这一路上的劳顿。

  “先生此言何意?”

  “常言道‘治病需治本’,若想解除,需从根源下手。”公子素拿起茶案旁的蒲扇慢慢扇着小炉,“而究其根源,想必殿下比我还要清楚些。”

  姬辉沉默半晌:“羽烈王。”  

  那是一个久远又不算久远的名字,即便是在现在提起,也仍然如同炸开的火花,携着铁锈味的风尘扑面而来,炽烈又疯狂。

  公子素笑了,微微颔首:“不错,正是羽烈王姬野。”

  姬辉在脑子里使劲回想着那些已成史书字眼的过往,艰难道:“这……可是羽烈王与我们……”

  当今燮皇一脉其实并非羽烈王后裔这是人尽皆知的秘密,而姬辉出身皇家自然也要比百姓们懂得多一些。

  羽烈王虽然为大燮开国之君,却并未称帝,他将皇位传给了他的弟弟,也就是燮敬德帝。敬德帝才是大燮的第一任皇帝,而此后的皇帝,也都是燮敬德帝这一脉了。虽然之前也有名医试图寻其根源,但他们却觉得应该是敬德帝之子文景帝才对。

  姬辉自己也是敬德帝血脉,按理说他的祖先应当是敬德帝才对,可公子素却说追其源应该是羽烈王……

  “还请先生为辉解惑。”姬辉恭敬道。

  “殿下在想:为何溯源溯到的是另一脉的羽烈王而非敬德帝?答案很简单。”公子素将已经凉了的茶水倒掉,又为他斟上一杯茶,“因为羽烈王身上出现的症状,与燮帝身上发生的一模一样:疯症发作后,性情开始喜怒无常,甚至偏于暴戾,同时记忆在不断衰减。唯一不同的是羽烈王的疯症发作时间已不可考,而在当今圣上之前的十七代燮帝中,除了敬德帝,每一任都是在不惑之年发病,没过多久死于自尽,您的父皇惠宗已经发作了,所以您才这么着急。”

  姬辉点了点头,叹了口气:“我并不想继承皇位,皇位对我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而且我也不想失去记忆,变得完全不像自己,最后自尽,可我又是父皇唯一的儿子……这个疯症像代价,已经折磨了十六代皇帝了,而没有坐上皇位的人却万寿无疆。”他默默地喝下一口茶,突然打个抖,从牙缝里挤出去一句话,“……不,它是诅咒。”

  公子素为他续茶,轻声道:“殿下也不必想太多,或许在你面前已有了办法。”

  “哦?先生还未详说呢。”姬辉振作起来,“我洗耳恭听。”

  “殿下有没有想过,既然羽烈王的癔症出现在除敬德帝之后的历代帝王之中,那么这会不会和羽烈王有关?若真存在关系,那么羽烈王就会是一条线索。”公子素放下茶壶,拿起了一旁的折扇,“但在正史上,所有有关羽烈王的记载都没有线索,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正史没有记录的羽烈王的过去。”

  姬辉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从小宫里的人好像就对羽烈王一脉讳莫如深,尽管有着血缘关系,可姬辉对羽烈王的了解也只止步于史册上那寥寥无几的几笔。而那些试图治好疯症的太医、秘术士似乎也都没往这方面去探索。

  似乎……也的确是个办法。于是他只好点了点头,听公子素继续说。

  “逸云也不瞒殿下,不才纵览天下史册,却发现唯独羽烈王的过去扑朔迷离,似乎史官不愿在史册上为他多添一笔,而那些稗官野史上对他的记载都比《燮河汉书》多得多。”他阖上折扇,微微敲着自己的手心,“我对此非常有兴趣,非常有兴趣,殿下。羽烈王,即使史册不愿多记,在民间,他的传说却仍然成为演义被口口相传。也正是为了了解他,我才来到了南淮。”

  “据说羽烈王在南淮生活了整整二十年,度过了他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也在这里遇见了之后一起征战的同志。乱世同盟就是在南淮有的雏形。”这点历史姬辉也还是知道的,“羽烈王对南淮十分有感情,他还亲自书写了《南淮城志》!”

  “‘南淮者,人间之胜境。无饥馑灾荒之属,里巷中常闻笑声,灯火彻夜夏不闭户,惟少年顽皮,是为一害……每春来之际,辄有窃花者、弹雀者、钓鱼者……’”公子素竟张口将此文背出,“一字一句,都是羽烈王对南淮的情感。此后羽烈王征战时也多次途经南淮,宛州商会给过他很多的助力。”

  “羽烈王在撰写《南淮城志》的时候疯病还未像他逝世前几年般严重,但仍有偏颇,他用笔墨书写了他心中的霸业开端之地。”姬辉顺着公子素的思路道。

  公子素道:“不错,这里是羽烈王霸业的开端,不管《南淮城志》中的描述究竟正不正确,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在这里遇到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青阳昭武公吕归尘,又或许是那个……”姬辉顿了顿,“那个野史中才有的姬武神羽然。”

  “哈,究竟是昭武公还是姬武神,殿下不如与逸云一起去探查一番,如何?”公子素于茶案前站了起来,微微躬身,对姬辉伸出一只手,作邀请状。

  姬辉纳闷,但还是起了身:“现在?现在已经过去了两百多年了,我们还能探查到什么?”

  “城的记忆,比人的记忆更长久。”公子素笑了,“虽然《南淮城志》中记录的前朝末年的景象与其他记载有所出入,但就目前来看却也并无差池。或许羽烈王想象中自己故乡的太平之景就是这样的吧。”

  “殿下可能是第一次来南淮,逸云斗胆带殿下一览——羽烈王心中的南淮城。” 

  

*

  姬辉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好好地出来帮家族解决怪病,现在的感觉却像是旅游……

  他和谢容报备了一声,叫他们继续等着,自己则跟着公子素走出了弄花巷,转眼所见,豁然开朗。

  西江的支流菁河贯穿南淮,将此城一分为二,小巷中还有许多分散的小支流,充耳尽是咕咕水声。拱桥与梁桥像虹横跨河面连接两岸,河道中各式船只穿行不休,有大有小,有快有慢。岸边浣洗的浣女们唱着他听不太懂的软语小调,驾着乌篷船送货的小伙路过偶尔还会接上两句自改的调。就眼前这个,不知道唱了什么,竟惹得浣女们娇笑连连。

  此时正是春末夏初,两岸榴花开得红艳,一片花瓣飘落水面,惊得水绿中也泛了嫣红。

  “这一路走来,怎不见那些大型货船?”喧闹的盛世之景中,姬辉大声问公子素。

  “殿下有所不知,南淮的货船多分两种,一种是从滁潦海走海运来的货船,一种是沿着建水水系走的漕运货船,但不论如何它们都大多归属宛州商会。这些货船高桅多帆多桨,吃水重,南淮城内支流虽多,但撑不起这种货船,所以它们都走的是城外由宛州商会挖出来的运河,运河与淮溪相连,再驶进凤凰池,而货物也都是在凤凰池进行装卸,再通过顺风渠用乌篷船送至城内各处。”公子素道。

  “原来如此,果真是涨了见识。”姬辉啧啧称奇。

  他一路跟着公子素走过南淮的大街小巷,公子素边带路边道:“殿下第一次来南淮,必要先做两件事,‘文庙听钟’和‘武庙看剑’。请看,穿过紫梁街就能见到凤凰池,凤凰池旁就是文庙了。”

  姬辉有些诧异:“没想到这前朝留下来的传统竟然还在。”

  公子素:“羽烈王敬蔷薇皇帝之奋武也念及下唐国百里氏与年幼的自己有交情,因此文庙和武庙并没有在当年的屠城中受到一丝损伤。再加上《南淮城志》中也有这两项传统的记录,久而久之也就保持不变了。”他持扇一笑,“毕竟南淮多士子,士子最爱做的事不就是附庸风雅么?”

  “过了这座岳桥,不远处就是凤凰池了。”

  姬辉顺着公子素的手看去,在紫梁街层层飞檐的缝隙中窥到了风帆的一角——仅有一角,却已比那招展的酒旗还要大。

  “我大概能想象凤凰池的船帆是何等高耸入云、遮天蔽日之景了。”姬辉感叹道。

  公子素笑而不语。

  

  “让开!”

  “借一下!借一下啊!”

  “不好意思……”

  “站住!臭小子们!你们谁家的啊?!居然喝酒不给钱!你们给我站住!!”身后的酒仆穷追不舍边追边骂。

  “都说了不是不给钱,是赊、是赊啦!以后有钱了就还的嘛!”

  “有钱?!你们能有什么钱?!小小年纪背着父母出来喝酒……你们哪来的钱?!”

  “哎呀说有就有嘛!你是不是非要我们写欠条啊?”

  几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少女撒开腿飞快地跑出巷子,姬辉猝不及防被撞了一下,踉跄着后退数步。

  谁家的孩子这么没教养!姬辉有些生气,但帝王家良好的教养让他又不舍得对百姓生气,只能默默追着少年们的背影瞪。

  “不、不好意思啊……”最后一个少年经过他的时候微微侧过头,对着他小声道歉。

  姬辉一愣,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带头的少女冲着身后的酒仆做了个鬼脸,眨眼已经来到了河边。令姬辉震惊的是,她居然也不减速,纵身一跃就跳上了一艘路过的游舫蓬顶,惊得乘客尖叫连连,船夫扭头还没来得及责骂,她就翩然跳到下一艘去了。

  紧跟着少女的少年——就是撞到姬辉的那一个——也来到了河边。因为拎着杆长枪,显得比少女笨重些。好不容易停止摇晃的游舫再度遭殃,少年“砰”的一声沉重地落在了船顶,船身一晃,激得船舷附近水花四溅。

  姬辉这时才看清他穿着黑色的锁子甲,那是下唐国金吾卫的制服。

  少年扭过头对着最后一个穿着锦衣的少年大喊:“阿苏勒!别怕!跳过来 !”

  “喂——!”游舫的船夫勃然大怒,“再跳下去我的船就要坏的了!”

  然而制服少年充耳不闻,仍旧对着岸边的锦衣少年喊:“跳过来!”

  锦衣少年站在岸边有些犹豫。可是后面的酒仆已经快追来了。

  制服少年又叫他:“阿苏勒!”这次他的语气里有了些焦急。

  锦衣少年没办法了。他心一横,后退好几步,一阵助跑,咬着牙闭着眼纵身一跃。

  然而他似乎是第一次跳板子,腾空令他手足无措,又不敢睁开眼睛看,落下时一脚踩到了船顶边缘,眼见着没站稳一个后倒就要跌进水里了,电光火石之间,制服少年飞快地伸出手一把拉住了他,朝自己一带,锦衣少年终于站稳了。

  船顶的木板传来了一丝难堪重负的声音,而酒仆已经骂骂咧咧地跑到河边准备找船追人了。

  制服少年说:“我们得赶紧了,羽然已经跑掉了。”

  锦衣少年喘着粗气,白皙的脸上泛着红:“这、这就是……你们所说的……跳板子?”

  制服少年一挑眉,似乎露出了一抹肆意的笑:“对,在逃避‘追杀’时,跳板子可是万能的。”

  锦衣少年瞪大眼睛看着他,似乎一时半会儿还没从刚刚那一跃中回过神来。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制服少年提醒道。

  说罢,他看准了另一艘船,大喊一声“船家小心了!”再度奋身一跃。轻巧的乌篷船沿着水面擦过,他恰好落在船板之上。

  乌篷船小而轻快,在南淮水网中最是常见,驾船者也都是些伙计奴仆,对于跳板子的少年们比游舫的更为大方。这艘乌篷船的船家似乎是要去顺风渠装货,船上空空荡荡的,最适合用来跳板子。

  “阿苏勒——”制服少年又唤了。

  “来啊!再不来就要被抓喽!”乌篷船船夫居然也跟着喊,“跳上来,我带你们走啊!”

  “多谢船家!”制服少年大喜过望。

  “没事咧!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也喜欢跳板子!”

  或许有了刚刚的第一次跳跃,锦衣少年放宽心了些:“姬野!你让开点!”

  制服少年往乌篷里一躲,锦衣少年跟着跳上了甲板。然而甲板有水,不懂得跳跃时身子朝前的锦衣少年脚一滑,再度朝后栽去。

  这下子,制服少年来不及拉住他,只听“扑通”一声,锦衣少年跌进了河里。

  “阿苏勒!阿苏勒!”制服少年急了,“他不会游泳!”说罢他也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

  乌篷船独桨一划已朝前飘出数尺,恰好停在出水的少年身边,制服少年捞着自己呛了水的锦衣同伴奋力爬上了乌篷船。

  “南淮的孩子怎么能不会游泳呢?”船家摇了摇头,“你可要好好教他啊!”说着他再度划动船桨,乌篷船像燕子一般掠水而去,徒留原地酒仆的叫骂。

  

  姬辉只觉得五雷轰顶。

  姬野!阿苏勒!这两个名字让他无法忘怀刚刚发生的那一幕。

  “姬野”是羽烈王的本名,而“阿苏勒”是青阳昭武公吕归尘的蛮族名字,只有与他亲近的人才能叫!

  虽然知道羽烈王与昭武公曾经一起长大过,但是谁也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会亲近到什么地步。就连燮宫里藏着的《羽烈起居录》里记录的羽烈王谈论昭武公的几个片段,对其的称呼都是“吕归尘”,从来没有叫过“阿苏勒”。

  原来他们之间,曾经如此亲密过吗?没有之后的永生永世不再相见,他们也曾像普通的捣蛋少年奔跑在南淮的街头。

  刚刚听他们的对话里似乎也提到了羽然……第一个跳板子跳过去的女孩儿就是最后的姬武神羽然吗?

  不过最重要的是……为什么他能看到这个画面?!

  他也曾怀疑是不是重名,可是当制服少年转过脸的瞬间,那又确实是羽烈王的脸,只是还没有长出皇宫画像中棱角分明的轮廓,因为他尚且还是个十三岁的少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姬辉赶紧回头,却发现一直走在自己身边的公子素竟然不见了踪影。

  街道似乎依旧是那般繁华,酒仆叫骂的声音如此真实。

  是记忆,还是幻术?

  “城的记忆,比人的记忆更长久。”

  公子素的这句话突然在他的脑海中响起,姬辉心中一动。

  发现公子素不见了的慌乱逐渐平复了下来,他开始冷静地思考眼前的一切。尽管他对外表现得像是个不学无术的皇子,但他仍然具有皇族的聪慧敏锐。

  他试着叫酒仆:“这位伙计……”然而酒仆没有反应。他伸手去拍他,却发现自己的手穿其而过。

  这莫非就是城的记忆么?

  虽然并不明白前因后果,但既然有此机遇,为何要放弃这个能探寻羽烈王与昭武公过去的大好机会?

  姬辉心一横,朝乌篷船消失的方向追去。

  他并不知道在哪里可以再度碰上这两个少年,但他却直觉自己会再遇到。

  

  巷子里,姬野和阿苏勒靠着墙壁喘气。

  阿苏勒浑身上下都湿答答的,但仍不忘关心同伴:“姬、姬野,你还好吧?羽然跑掉了吗?”

  姬野夹着自己的长枪,拧了一把衣角的水:“不用管她,她是羽人,跑得比我们都要快,说不定下一秒就出现在巷子口了。”

  “噢。”阿苏勒听了,放心地点了点头。

  “你冷不冷?”姬野问。

  他不说还好,一说阿苏勒顿时打了个抖。

  上好的锦衣湿透了之后显得尤其沉重拖沓,跑路的时候他不得不撩开衣摆才能迈开腿跑,这是阿苏勒在北陆从未感觉过的繁琐。但没办法,他既然来了这里就只能接受这种服饰,此刻他非常羡慕姬野的一身劲装。

  春末夏初,气候还没变得炎热,就连河水也还带着些许的冷。阿苏勒本就体虚畏寒,风一吹就忍不住发抖。

  姬野有些懊恼,早知道就不带阿苏勒跳板子了,他们把游舫上的人一脚踹下去自己抢了船走也未尝不可,要是身为世子的阿苏勒生病了,那可是件大事。

  姬野想给他找件干净衣服换上,可是他俩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看起来就是一对狼狈至极的难兄难弟,哪有什么干衣服能换?

  “你等我一下。”姬野把手里的长枪递给阿苏勒叫他帮忙拿着,自己则奋身一跳,在墙壁的不平几处借力,瞬间跳上了墙端,翻身进去。

  阿苏勒急了:“姬野!”

  虽然此时他刚来南淮没多久,也刚认识姬野没几个月,但姬野想做什么,他仍然能猜出个七八分来。

  果不其然,姬野悄声跳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几件粗布袍子。

  “你怎么……”阿苏勒为难地看着这几件袍子,那头姬野已经干脆利落地脱掉了上衣,开始往自己身上套。

  “到时候洗干净了还回来就好了,而且我专门拿走了几件比较破的,没事的。”姬野说。

  阿苏勒只能低头一阵翻找。然而他只是青阳来的质子,身上所有的昂贵之物都不是自己的,除了一条他珍藏的白色豹尾。他不舍得这条豹尾,可除了它,他浑身上下也没有什么属于自己的、有些微价值的东西了。

  “阿苏勒?”姬野换好了衣服,一手拿着换下来的湿衣服。衣服有点大,他只能把衣摆塞进裤子里,搞得腰部一圈鼓鼓囊囊的。

  “姬野,我——”

  “尘少主!哎呀,尘少主啊!”一声呼唤从巷子那头传来,姬野“嘶”了一声,阿苏勒唤道,“方都尉。”

  禁军都尉方山苦着脸小跑着过来,见他浑身湿透顿时大惊失色:“尘少主!您、您怎么——”

  他手忙脚乱地脱下了自己的外袍,结结实实地裹着他,还特意掖了掖脖子一圈,确保没有风钻进来。

  方山的外袍还是有些薄,不一会儿就被湿淋淋的衣服湿透了一小块,然而方山好像没看见,只焦急地对阿苏勒说:“尘少主,咱们还是快回去换衣服吧,您看您都湿透了!尘少主体虚,伤不得风寒,待回了归鸿馆我叫厨子给你熬碗姜汤喝!”

  他看了一眼一旁的姬野,后者一身金吾卫的装束,手里拿着一杆锋锐长枪。他认出来了这是几个月前大展神威的少年武士,顿时有些发怵,尽管憋着一口气也还是不敢说出口,只能对着阿苏勒唠叨:“尘少主,咱们先回去吧。您刚来南淮没多久,跳板子这种还是尽量别玩了……”

  阿苏勒犹豫地看向姬野,姬野对他挥了挥手:“你回去吧。赶紧换衣服。”

  阿苏勒:“那你……”

  “我?我也要回去换衣服啊。”姬野说。

  “啊……那好吧。我就先回去了。”阿苏勒看着手里姬野偷来的外袍,犹豫着不知怎么办。姬野径直把他手里的外袍拿走了:“你回去吧,这衣服我给它挂回去。我这身我回去换了就还。”

  阿苏勒这才微微露出了笑容,小声说:“那麻烦你了,其实我今天很开心。”

  姬野一愣,眼神微微挪开了一点:“你、你开心就好了。”

  阿苏勒跟着方山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姬野目送他走出了巷口,看着他拐弯,不见了踪影,这才收回了目光。

  他又爬上墙头,左看右看,跳进了院子里,把阿苏勒还给他的衣服随手一挂,想了想,直接把身上的外袍也脱了挂回去,也不管那件外袍上有一块一块被他打湿了的水渍。

  他穿回湿答答的衣服,吸了吸鼻子,翻墙爬了出去。

  

  姬辉站在巷口看完了这一幕,全程下来没有人发现他,他们像戏剧在他面前演绎着故事,最多这个故事令姬辉身临其境。不过这也证明了眼前的景象的确是一段记忆,而无论他如何动作,记忆中的人也不会觉察得到。

  他看着年幼的羽烈王拄着那在几百年后依旧赫赫有名的猛虎啸牙枪慢吞吞地和自己擦肩而过,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姬辉犹豫片刻刚想追上去,那道身影就消失不见了。

  他顿时急了:“——!”

  

  “殿下?”

  喧嚣骤然入耳。

  姬辉猛然回头,看见公子素就站在自己身后,正看着自己:“殿下,你怎么了?”

  “……啊?”姬辉张嘴愣了半晌,又回头看了看行人来去匆匆的巷口,“你怎么在这?”

  公子素听了更是奇了:“我一直跟在殿下身边,从未离开。”

  姬辉懵了。他努力地转动脑子思考,可脑子里仍然是浆糊一片。他结结巴巴地数说:k我……我刚才看见羽烈王和昭武公了!不,应该说是年幼的羽烈王和昭武公!”

  “哦?”公子素却没有露出丝毫惊讶的表情,他用扇子微微遮住嘴角,问,“敢问是什么样的场景呢?”

  姬辉咽了口唾沫,尚有些惊魂未定,比手划脚地把他刚刚看到的两幕说了出来。公子素沉默地听着,南淮五月的风吹拂着他的衣角。

  “跳板子。”公子素听完后说,“在南淮,不满十五岁的少年可以免费搭船,他们喜欢从这艘跳到那艘,所以俗称叫‘跳板子’。”

  “我记得……羽烈王似乎很怀念这件事,《燮河汉书》里记录过,”姬辉刚刚一口气描述了自己刚刚看见的一切,现在只觉得口干舌燥,说几句就要咽口唾沫润喉,“只是没想到他真是和姬武神还有昭武公一起跳的。”

  “嗯……”公子素不做评价,反而若有所思。

  姬辉渴得不行,匆匆去一旁买了碗生津的酸梅汤——在记忆里这条巷子四处是墙,几乎空无一人,现在却人来人往人声鼎沸,刚刚他就站在路口,要不是公子素叫住了他,指不定就被人撞上了。

  他抬头,之前这面墙里是一户住所,年幼的羽烈王在里面偷过衣服又还了回去,他记得记忆里有花叶从墙里伸到墙外,姹紫嫣红地搭在墙头。现在这个地方变成了一个染坊,院子里只有一匹匹染好晾晒的布,花叶不见了踪影,显得墙头光秃秃的。

  “不过先生,为什么我会见到那些呢?难道真的是您所说的城的记忆?”姬辉问。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公子素背对着他说,“‘城的记忆’这个说法是我的老师提出的,大致可以解释为是一种独特的精神场。不过精神领域太过玄奇,就连最伟大的秘术士和最古老的魅都不能说自己探索得到它的万分之一。不过我想殿下能看到这段记忆,怕是因为您有着姬姓血脉,与羽烈王还是有缘的。”

  他转过身,晃了晃手中不知什么时候拿在手里的香,微微一笑:“您看,您又进到记忆里了。”

  姬辉没有答话,他此刻捧着那碗酸梅汤,两眼却无神地看着远方,又陷入了另一段记忆之中。

  

*

  姬辉刚听完公子素说自己与羽烈王有缘,只觉得周遭景色一变,一个锦衣少年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好像抬头在看着什么。

  虽然面容有些改变,身体也高了不少,但姬辉还是认出来了,这是昭武公。

  时光翩然而过,景色也变了,这段记忆里的昭武公应该有十五岁左右了,开始有了些后世流传的画像中的轮廓。

  史册记载青阳昭武公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身子孱弱,但内里却有一大一小两颗心脏,当小心脏激烈跳动的时候,一种名为“青铜之血”的狂勇会席卷他的全身,上了战场,他就像个力大无穷的疯子,最坚固的兵阵也挡不住他与他的战马的怒吼冲杀。

  两百年后的姬辉根本无法想象眼前的少年昭武公发起疯来会是什么样子,毕竟眼前的少年是那么的清秀,甚至还有些瘦弱,柔软的黑发微微束起一部分,剩余的披在他的肩头,他褐色的眼在阳光下有着琥珀的光泽,侧脸柔和得依旧像个孩子。

  他还没来得及细细观察,就听见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没有。”

  旋即一道黑影在他面前落下,吓得他差点没跳起来。

  是羽烈王。

  姬辉记得羽烈王和昭武公同岁,此时都是十五岁左右的年纪,身高也差不多,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衣服的问题,身着黑色劲装的羽烈王怎么看都比身着锦衣华服的昭武公挺拔一些。

  姬辉正瞎想着,就听见昭武公叹了口气:“还是没有么?”

  

  “寻常人家种的都是些果树,这会儿开的都是以后能长成果子的花,要好看一点就只有花农的花圃了。”姬野也有些不太确定。他平日里光顾着练习枪法,对这些花花草草着实不擅长。

  他和阿苏勒面面相觑,看起来显得茫然无措。

  阿苏勒低着头,半晌后说:“要不然算了吧,反正我也不擅长这些,虽然感觉有些对不起煜少主……还是不去了吧。”

  姬野听完不知为何心里闪过一丝窃喜。

  他其实不是很乐意阿苏勒跟着百里煜玩,毕竟他从来都瞧不太起百里煜,觉得这个整天只知道诗词歌赋伤春悲秋的未来国主没什么用。阿苏勒跟着他他们还能去喝酒还能去息将军那里练刀练枪,阿苏勒跟着百里煜就只剩下他在一旁呆坐,看着百里煜和他的侍女们瞎玩。

  “你还是去吧。”姬野心里不乐意,嘴上却这么说着,毕竟阿苏勒为此也头疼了很多天了。

  姬野不是不懂人情世故,很多时候他只是懒得经营。他从来都是南淮街头的小野猴,唯一能让他愿意经营感情的只剩下羽然和阿苏勒,再加个息辕,所以他也知道有的时候要叫着他们一起出来喝酒。

  阿苏勒心软,就算他再怎么抵触,对他好的人的邀请他也不会拒绝。百里煜怎么说也和他一起同窗读过,也相伴了这么久,他也不好拂了他的兴致。

  “我再陪你找找。”姬野说。

  阿苏勒点了点头:“麻烦你了。要不然我们分头找吧,这样也快些。”

  姬野:“你不迷路了?”他还记得刚来南淮的阿苏勒第一次见到这么复杂的街道,走到头晕目眩,好几次偷偷出来玩都迷路过。

  阿苏勒脸一红:“不会了。”

  姬野只好点头答应了。

  两人分头行动。

  南淮一到春天,花就开了,各种花争奇斗艳姹紫嫣红。河道两岸的花倒映在水中,照得水面都花花绿绿的。

  花期是一波一波地开的,最好的花农永远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卖什么花。等到四月初清明前后,这个时候南淮就进入了赏花的热潮。大街小巷都是卖花的人,顽皮的少年们会挨家挨户地偷花,再转卖给街头的担花人。

  这偷花的活动一年里可以有两次,一次春天,一次秋天。等到秋天,南淮的十里霜红开了,整个南淮都沉浸在它举世无双的艳色之中。

  上个月姬野和羽然就折腾了整整一个花期赚了一笔,阿苏勒则很不幸,被路夫子留堂背了好几天书,错过了这项活动。后来这个钱就被他们拿去吃酒了。

  按理说现在已经是五月初了,最后的花期也临近了尾声,不走寻常路的煜少主看过繁花盛时,感其凋零落寞,非要在这最后的时节里开葬花诗会,要与会的人每人带一朵花来,在诗会上饮酒作赋,最后把写下自己诗句的花笺和带来的花一起葬在岳桥的河边,届时还会有人鸣琴奏曲,场面极尽风雅。

  他把自己做的请柬放在了阿苏勒的案头,也不知道算不算诚恳地邀请他参加这次诗会。

  这可苦了阿苏勒了。他对这些附庸风雅之事一窍不通,让他吟诗还不如让他舞刀……但他又是一副逆来顺受的命,不得已,只能求姬野帮自己找花。

  今晚诗会就要开始了,然而阿苏勒仍然苦于找不到花。

  姬野和阿苏勒分开后一路走走停停,见到哪家人有花就站在墙头下看,要是被花主人看到,指不定会以为这人见人嫌的偷花小贼要卷土重来。

  其实并没有,阿苏勒专门说要他帮忙找好买下来,只是姬野习惯了爬墙而已。

  他找了一路,都没找到什么好花,要不然被他嫌弃太过普通,要不然就被他嫌弃不适合阿苏勒。既然是阿苏勒要带去的,第一必须要适合他,第二必须要好。他也不知道什么样的花才叫好,反正一定必须得要压其他花一头!

  半个时辰寻觅下来都无果,姬野蹲在桥头思索到底还能去哪找。

  整个南淮,花开得最好、最艳、种类最多的地方在哪里?

  姬野慢慢地站了起来。

  ——有风塘。

  人人皆知息大将军爱花也善养花,花期一到有风塘里各花齐开争奇斗艳,一年四季几乎都有花开,还有不少息衍自己亲自培育出来的新品种,就连国主有的时候也想去他那儿讨几盆。

  然而息大将军名声在外,就连最顽皮的孩童都不敢去他那儿偷花,但估计息衍自己都想不到,自己这个尽给他惹麻烦的徒弟居然打上了他宝贝儿花的主意。

  

  姬辉目瞪口呆地看着原本蹲在桥头的羽烈王突然站起了身,开始在巷子里奔跑,他赶紧跟了上去,很快就跟着年少的羽烈王来到了一间宅子前。

  他上下打量着这个宅子——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普通人家的居所,就连门口也站着把守的士兵,然而羽烈王却轻车熟路地拐了个弯,跑到了宅子西南侧的胡同里,左右看了看,用力一跃,翻墙进去了。

  姬辉:“……”原来羽烈王小的时候这么喜欢爬墙。

  这栋宅子,看样子想必应该就是羽烈王的老师——息衍息将军的住所吧。

  这般想着,姬辉有点激动。

  他也想进去看看。

  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面前的墙,发现他它不能阻挡自己,顿时一喜,往前迈了一大步——穿墙而过。

  宅子里到处可见花草,无论是石头还是草木皆是一步一景,步步不同。然而宅子的西南侧画风和其他地方都不同,那里有一片很大很大的花圃和无数花架,花架上摆满了花草。羽烈王的目的地显然就是这,直接翻墙过来就到了。

  他看见羽烈王蹲在这堆花花草草面前,看着海蓝色的玫瑰摇头,盯着粉色的芙蓉叹气……总之好像就是没有满意的。

  姬辉也不知道羽烈王具体在想什么,只是听他之前和昭武公谈话了解了个大概:羽烈王要帮昭武公找一朵花。

  看样子这朵花可能是随便什么都行,但就是随便才让人头疼。

  姬辉看着羽烈王在花花草草中鬼鬼祟祟地捣腾,又一次觉得可能历史中的这个人和自己想象中的羽烈王不一样——他也是个孩子,就像姬辉很难想象那个温和的昭武公上了战场就像个疯子一样,他也很难想象此刻眼前的羽烈王会变成之后史册里记载的暴戾模样。

  他更难想象,为什么这么要好的两个人,在十余年后却发誓永生永世不再相见。

  姬辉顿时萌生了一种物是人非的悲伤,但他的瞎想和此刻只顾着找花的羽烈王没有任何关系。他弯着腰仔细找了很久,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一盆植物,他看着它,突然笑了。

  这是姬辉第一次在少年羽烈王的脸上看见称得上是快乐的表情,在之前他总是故作成熟或者桀骜,现在却快乐得像个孩子。

  他抱起了那盆植物,似乎有些爱不释手。姬辉赶紧凑上去看了一眼,竟然是一株昙花。这株昙花被养得很好,洁白的花骨朵静静地躺在叶子中间,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开。羽烈王居然给昭武公选这株花,是不是太过冒险了些?姬辉心想。

  然而羽烈王似乎认定了这株花了,抱着它就要走,完全忘了昭武公叮嘱他的要“买下来”的话。

  不过想想也是。姬辉给自己祖上找借口。传闻息将军爱花如命,国主都难得讨几次花,与其买,还不如偷偷偷走算了。

  姬辉看着少年羽烈王爬墙出去,他只能匆匆快步从正门跑出跟上他。

  

  姬野坐在烫沽亭里等着阿苏勒。他和对方约好了,一个时辰之后不管找不着得到都要到这个地方来汇合。

  找到了花的姬野心情很好,只是现在正是下午,阳光正好,实在不适合喝酒。

  姬野看着自己怀里的昙花,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娇嫩的花瓣。想了想,为了不让自己不小心打碎花盆,他又把它稳稳当当地放在桌子上,自己伸长腿,懒洋洋地松了松肩膀。

  烫沽亭旁有一棵枣树,此时正开着黄绿色的小花。他漫不经心地想着,再过两三个月,枣子就要熟了。

  也不知道一个时辰究竟过得快还是慢,姬野竟然也不觉得无聊,就坐在那默默地等着。

  直到酒巷那头传来一声呼唤:“姬野!”

  

  姬辉本来在一旁坐着,跟着羽烈王一起等昭武公,于是他们一起听到了那声呼唤。

  他刚抬头,羽烈王就站了起来。他说:“阿苏勒。”

  明明只是很普通的一个回应,姬辉却愣住了。在那一瞬间,他似乎觉得很安静,就连枣花轻轻落下的声音也变得格外清晰,除此之外就只剩昭武公小跑过来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踏在什么之上,不知哪来的心跳与此分外契合。

  羽烈王在笑,尽管很难发现,但那双眼却暴露了他的心情。

  演义里都说羽烈王有一双漆黑的眼,就连《燮河汉书·姬野本纪》中都承认这一点,说这双眼应该继承自神秘的太祖皇后。姬辉自然也观察到了,羽烈王看人的时候,眼睛总是黑得可怕,像一团噬人的浓雾。

  可是此时他的眼睛却那么的认真那么的明亮,认真得岁月都承认,明亮得阳光都退让。

  姬辉突然颤抖了一下,半晌才微微垂下瞪得干涩的眼。

  昭武公已经跑到了羽烈王的面前,问:“看你的样子,你找到了?”

  羽烈王指着桌子上的花盆:“你看。”

  昭武公盯着花盆看了半晌,默了默,艰难道:“这是……息将军的花盆吧……”

  羽烈王点了点头。

  昭武公的脸上出现了茫然的神情,他茫然地看着羽烈王,而后者也看着他。

  “你不会是偷出来的吧?”

  羽烈王点了点头。

  昭武公又沉默了。

  姬辉捂住了自己的额。

  昭武公似乎被羽烈王的操作给整懵了,呆呆地低头看着那盆花,就连枣花落在自己的头顶也不知道,更不知道羽烈王悄悄地伸手帮他择去了那朵花。

  

  “还是还回去吧。”阿苏勒说。

  姬野摇了摇头:“我觉得这花很好。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这是昙花,等到你拿到诗会上,昙花一现,他们无论带什么花都会输给你!”

  “我听说昙花开花似乎不是很固定?而且开的时间很短……”

  “这你不用担心,前几天我听将军说了,他估计今晚昙花会开。”姬野拍着胸脯保证。

  阿苏勒无奈:“可是这些都不是重点,要是让将军知道我们偷了他的花,指不定要生气呢。更何况,花是要拿去埋的,到时候还还不给将军。”

  姬野呆住了,他显然忘了这一茬。

  两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选择偷偷地把花还了回去。

  几番折腾下来,天色泛橙,日薄西方,很快宛州十景之一“南淮夕照”就要出现了,文庙的钟声也将随着夕阳的出现响起,那些跳动在河面的阳光碎金也将从凤凰池漫开——葬花诗会也将逼近。

  姬野显得垂头丧气,阿苏勒倒觉得没什么,他说:“姬野,我不去了,我们喝酒去吧。”

  姬野看着他,清秀的少年站在朦胧的夕照中,斜阳在他的发梢凝出一丝金。

  “我们喝酒去吧。”阿苏勒又说了一遍。说罢他突然笑了,“我们喝酒去吧!”

  但是姬野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大梦初醒一般,把一直藏在手里的东西放在手心里给阿苏勒看。

  “这是?”

  “是枣花。”是之前从你的头发里择出来的枣花。这句姬野没敢说,他也没敢看对方,只干巴巴地解释着,“很小,长得还有点丑。不过再过两三个月,它们就会变成枣子了。”我记得你很喜欢吃枣子。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东西拿出来,这枣花被他捏了一路,早就蔫得不成花形了。

  “我记得烫沽亭旁就有棵枣树。”阿苏勒说。

  姬野点了点头:“再过些日子,就可以打枣子了。”

  “去年打枣子的时候羽然直接拿了一个竹筐……”想到这阿苏勒忍不住就笑了。那次他们虽然拿了个竹筐,但并没有装满,因为他们还没打多少就被店家发现了,三个人扛着竹筐和打下来的枣子夺命飞奔,在整条街人见人嫌,“走吧,现在是个喝酒的好时候了。”

  “好。”

  姬野自己也没发现自己舒展开了眉头,点头跟上了他,与他并肩而行。

  

  姬辉从刚才起就有些心不在焉,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就连面前两个少年已经走出十步之远了,他都没能反应跟上。

  他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又觉得可能是自己眼花。——这个秘密似乎太过隐秘太过巨大,本应该被带进坟墓,却在百年后的今天被一砖一瓦一城拂去了经年尘埃。

  少年们的身影消失了。有了上次的经历,这一次姬辉没有惊叫。他知道,这一段记忆已经结束了,所以他默默地等着幻境散去,同样散去的,还有南淮城的夕照。

  公子素就站在他的面前,神色中带着隐忧,见他清醒,忙问:“殿下,无恙否?”

  姬辉摇了摇头。

  公子素松了一口气:“先前话还未说完殿下就又进到记忆之中,可真是让逸云担忧万分……”

  “你是谁?”姬辉懒得听他说完,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

  公子素一愣,疑惑道:“殿下何出此言?更何况是殿下来找的我,却反过头来问我我是谁?”

  姬辉并没有理会他有些咄咄的逼问,淡淡地说:“你没必要迅速撇清自己。其实你是谁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也并不想知道你的身份,但我知道,我对你来说很重要。毕竟你也想要知道哪些记忆的内容,是么?”虽是疑问,可他却说得十分笃定,还特意加重了“也”字。

  公子素展扇一笑,“呵”了一声:“那么殿下想知道什么呢?”

  “第一,你有没有对这些记忆动手脚?第二,你知道这些记忆有什么用?第三,你确定这些记忆中有解决疯症的线索么?”

  公子素听完,笑了:“殿下的质疑逸云明白了,还请殿下放心,我对这记忆可是半分手脚也没用动的,这些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毕竟殿下方才也说了,我也想知道这些事情,不是吗?至于第二个问题,”他看向姬辉,“若我说只是因为好奇,殿下是否愿意相信呢?”

  “信。”

  “哦?殿下这下又为何如此信任逸云呢?”

  姬辉耸了耸肩:“直觉吧,我刚才问你那些问题只是因为很讨厌你好像把我当傻瓜一样而已。你还没有回答我第三个问题。”

  公子素终于叹了口气:“并不确定,但我直觉告诉我,有。”

  “好,我再信你一回。”姬辉点头,“虽然是我找你在先,但显然你其实早就在等我了,我们俩其实是互助的关系。我需要你帮我解决病症,你需要我作为媒介帮你探寻过去,这回说通了之后,我们之间就没必要藏着掖着了。你尽力帮我,我尽力帮你,如果你再驴我,我就——”他想了想,“我就叫军团踏平你家。”

  公子素:“……殿下真是简单粗暴啊。”

  姬辉咧嘴一笑:“羽烈王教我的。”

  公子素嘴角勉强挂住了笑:“那么殿下可否把刚才您看到的一切告诉我呢?”

  姬辉挠了挠头,却朝他招了招手:“你先跟我来一个地方吧。”

  

*

  姬辉带公子素来到了烫沽亭。

  这个酒肆至今犹存,酒香远远可闻。原本只是个卖酒的地方,如今倒是越做越大,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茶酒兼卖之所。

  “殿下把我带来烫沽亭是想告诉我这个地方对于羽烈王来说有特殊的意义吗?”公子素问道。

  姬辉没有立刻回答他,只左看右看,挠了挠头,辨认了好久才站在一个青石板前,指着它说:“这里在百年前,有一棵枣树。而在百年前,羽烈王坐在这棵树下的桌子旁,捧着一盆花,等着昭武公。”

  公子素不明白姬辉说这些话的具体意思,但心里突然涌现出一抹怪异的感觉。他皱起眉头,刚想说话,又听姬辉说:“羽烈王在这里为昭武公择下了一朵落在他头上的枣花。”

  “殿下,您到底想说什么?”

  姬辉神色一僵,痛苦地抓着头发,半晌之后才用一种破罐子破摔誓死同归的模样道:“我怀疑羽烈王暗恋昭武公!”

  “……啊?”举世无双的公子也懵了,“不对啊,羽烈王与姬武神才……”

  姬辉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先生你谈过恋爱么?”

  “不曾。难道殿下……?”

  “我也不曾!”姬辉一拍大腿,“但是啊,先生你既然坚信我所见的记忆都是真实发生的,那么就不应该有错!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但是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就有了这种感觉!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知道。你不知道羽烈王在见到昭武公的那一瞬间——”

  “殿下,抱歉了。”

  公子素一步上前,二指一并点中姬辉的额头,只接触了瞬间又面色难看地退后数步,口中喃喃道:“怎么会……”

  他的动作太快了,快到这会儿姬辉才反应过来,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一脸震惊:“你对我做了什么?”

  公子素显然懒得再在他面前装风度翩翩贵公子了,直言不讳道:“我看了你的记忆。”

  “你怎么能看我的记忆!”姬辉叫。

  公子素冲他微微一笑:“我既会秘术能带您看到过去,又为何看不到您的记忆呢?”

  姬辉:“……所以,就算我不说,你其实也能知道我看到了啥?”

  公子素敷衍地点了点头。

  姬辉头皮一阵发麻,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那你刚刚……”

  公子素叹了第二口气:“我觉得您说得没错。”

  “你看我就说吧!”姬辉顿时眉飞色舞了起来,转念一想又是一头雾水,“但是,为什么史书里却始终没有迹象?”

  “这可能就要我们继续往下看了。”公子素沉吟片刻,从袖中掏出一个用布包住的东西递给姬辉。

  “这是什么?”姬辉拆看一看,却见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片静静地躺在布里。

  “这是当年十八岁的羽烈王劫法场救昭武公的那十二把刀的碎片之一,一直被昭武公珍藏,后来又在神武二年的一生之盟中还给了羽烈王,被后者埋藏,再后来被牧童挖出各地辗转却无人知其来历。我找了好久才把它找到。”公子素说。

  “哦,你的意思是这上面也有记忆?”姬辉明白了,边说边捏起了铁片。

  瞬间,铁蹄踏碎山河的狂啸之声在他耳边炸响。

  

  “啊!!”

  烫沽亭的酒客们纷纷吓了一大跳,齐齐瞪着某个拿个废铁片叫出声的锦衣公子,而他的白衣同伴却是连眉毛都没动过,甚至还坐下来喝了一杯茶。

  “这是什么!”姬辉惊魂未定。

  “战争。”公子素悠悠地说。

  “一生之盟?”姬辉虽然现在心跳还有些剧烈,但反应仍然很快。他一屁股坐在公子素的面前,赶紧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压压惊。

  公子素笑了一声:“不止。”他指了指桌子上的铁片,说,“这铁片所承载的情感远比南淮浓烈。方才殿下没有防备,这才被吓了一跳吧。”

  “你觉得这上面会记载什么?”

  “难说,还得靠殿下才行。”

  经过刚才那一遭,姬辉也不敢直接碰那铁片了,小心翼翼地隔着布捻起,仔细端详着上面的斑斑锈迹和纹路:“我记得一生之盟的内容尽管在当年并未立下书面盟约,但是却难得出现在史书上,一字一句都未删改,甚至还详述了当年立盟的情景,这都是正史记载的为数不多的有羽烈王和昭武公一起出现的片段。”

  公子素颔首:“而且盟约内容足以把两人之间的过去窥见一二,我当初也是因为这段内容而对这段过去产生了好奇。”

  “殿下,”公子素难得严肃,“我说过,这铁片承载的情感可能远比你我能想的还要浓烈,但我相信这里或许有我们追求的答案,您愿意一试么?”

  姬辉挑眉:“有何不敢?”他深呼吸一口气,伸手,轻轻地拂上了那坑洼的纹路。

  

  “阿苏勒,我来救你了。”

  “姬野!你快跑啊!姬野!”

  “等东陆靖平,我带你去北陆,我们一起跑马!我会带你一直跑啊跑,一直跑到彤云山下!”

  “找医生!找最好的医生,快!”

  “姬野,你真的要这么做么?哪怕背叛天驱的理想,你也依旧要这么做么!”

  “这么多年了,阿苏勒,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像一个孩子?”

  “十四年前,他一个人带着十二把刀一张弓和一匹马就敢去劫我的法场,如今难道我还不敢孤身一人入他的局么?!”

  “这么多年,我和他之间,该清算了!”

  “闪开!”

  “真的是你要杀我啊,直到看见你亲自出手,我才相信这一点!”

  “姬野!我不会杀你的!”

  “真蠢,你真蠢,原来过了那么多年,你还是改变不了你的愚蠢!”

  ……

  所有的过去像尘埃,又像惊雷,又像狂奔着扬起漫天黄土的战马群,在他的眼前、身边如再也无法挽回的潮水奔腾而去。

  在这惊天的喧嚣中,有厮杀,有惨叫,似乎还有人在咆哮、说话,最终,狮虎一般的声音把它们全数镇压!

  “那么,青阳王殿下!”

  惊雷炸响,天地俱静,风和土地记载下这句亘古不变的誓言。

  “我以这片铁,还有我们二十年来的一切与你定盟:在我有生之年,燮朝的一兵一卒绝不踏上青阳的土地,否则叫我身死刀剑之下,魂魄堕入九幽地狱,永世不得转生!”

  风沙逐渐散去,露出清晰的身影。姬辉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两道身影:大帐之内,羽烈王的眼漆黑得像是一潭无波的死水,没有阳光照得进来。

  而昭武公一步向前,伸手,亦握住了那块铁片。

  鲜血从他们紧握铁片的手中流下,一滴一滴落在地毯上,分不清哪些在割裂,也分不清哪些在相融。

  “以这片铁为你我证言,从今以后,我永远不再踏上东陆的土地,直到死去。”

  他们的身影那么郑重又那么陌生,他们站在大帐的阴影里,完成了永生永世不再相见的誓言。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然后昭武公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大帐。

  其实这一段无需再看也无需再想,姬辉在看演义的时候,这一段就被写了千千万万遍,演义也演了千千万万遍,看客满眼尽唏嘘。可是此时他却觉得心在一直下沉、一直下沉,沉到深海里。

  为什么最终会变成这样啊?明明……明明之前他们那么好。

  昭武公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姬辉默默地站在羽烈王的身边,而羽烈王却一直低着头,看着那一块染着斑斑血迹的地毯。

  姬辉也低下了头,看见地毯上,那道被阳光拉长了的带刀的影子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

  “头,真痛啊……”

  羽烈王终于抬起头,却倔强地看着帐外刺眼的阳光,他看得似乎有些痴了,额头上布满了汗水,脑中撕裂般的疼痛好像要吞噬眼前的一切。

  “原来你已经记起来了。”

  “西门,我看到他了。”羽烈王猛地回过头,看着突然出现的娇小的黑袍女孩,“我看到他了,你看,他还是和以前一样……”

  他漆黑的眼突然亮起了火光,就连眉梢也飞扬了起来,好像当年那个捧花等待的少年。

  可是黑袍女孩只是静静地看着欣喜的王,看着他眼中难得的亮光和他额头上被疼痛逼出的汗水。

  羽烈王好似在给她讲故事,又好似在喃喃自语,谁也听不懂他杂乱无章的话语,因为他的记忆早就开始凌乱,可他的思绪仍然不顾疼痛飞到了久远的过去,即使每想一下都好似在刀山上行走竟也让他如此欢愉。

  “可是我……”

  他的笑却突然僵硬,像戛然而止的欢笛。

  女孩依旧静静地看着他,将手中剩余的黑膏收好。

  “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西门!西门!”羽烈王突然咆哮起来,像一头受伤的猛虎,他一手抱住自己的头,另一只手胡乱地挥着,“灭掉!快灭掉!”

  周围的武士原本对点燃的黑膏避若蛇蝎,但听到王的命令还是下意识地上前执行。

  “不可以!”女孩死死地搂住他,又喝退了上前的武士,“不可以熄灭!你会死的!”

  药膏被火舌舔着,逐渐融化,淡淡的烟雾带着冷冷的香,武士们恐惧地退出大帐,羽烈王逐渐平静。

  他的眼又变回了先前的样子,黝黑、无光,像是一潭无波的死水。

  他茫然地看着帐顶:“西门,你看见了么?他脖子上带着……”

  “够了!你知道我不会说的!我只是一个局外人,你问局外人又有什么用呢?”

  羽烈王低声笑了一下,很快又敛去了,恢复了茫然的表情。

  “看到他我真的很高兴……很高兴……尤其是他脖子上还带着那个……真好啊,太好了……他还记得,他还记得。”羽烈王低声说着,看向手里那片铁,“……原来他一直都记得。”

  他闭上了眼,又睁开,深呼吸一口气,却在下一秒开始剧烈咳嗽,好像要把刚刚吸入的香味全部咳出。女孩想要扶他,被他轻轻挥开。

  许久之后他才说。

  “找一个人,找一个很远的地方,帮我把它埋了吧。”

  随后眼前的画面逐渐变暗,黑暗四面八方地朝中心涌去。

  姬辉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此时的心情,他只是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有两个少年也曾拉着手在南淮的街道里奔跑,他们人见人嫌,却奔跑在阳光下。

  你到最后……竟然还是没有说出口。

  黑暗笼罩前最后的画面中,1羽烈王似乎摇了摇头。他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又倒下,脖子上挂着的翠玉掉了出来,像一轮春天的月牙,清清浅浅地升起,又迅速坠下。

  

  明明画面已经消失,黑暗却仍然不散。姬辉知道自己并没有完全脱离记忆,然而此刻的他却分外冷静,因为他相信,铁片上承载的记忆并未结束,他还需要继续在这段沉重又隐秘的记忆中看下去。

  “你还保留着这个铁片?”

  “他叫我找一个人把它送到很远的地方把它埋了,可我知道它对他,还有他的意义。毕竟他们都是一样的人,我知道。”

  黑暗中响起了一男一女的声音。

  “其实你也舍不得那段过去吧。”

  “你想多了,我和他们不同,我是局外人。反倒是你,听说他最近一直在和你讲故事。”

  “大王说,他希望等他忘了的时候,能有我记得,记得他的那些过去。”

  “那又有什么用呢?太迟了,消失的东西不会再回来,他却不明白这一点。可有的时候我总在想:他究竟是忘了,还是醒着?”

  “……”

  “对他而言‘很远的地方’究竟是哪里。整个东陆已经是他的了,对他来说还有哪里最远呢?”

  “所谓的远,不过是一生也到不了的地方吧。”

  

  黑暗再度恢复了寂静,然而没过多久,刚才的女声再度出现,这次却不再是对话,更像是旅途中的独白。

  “他死了。我果然还是救不了他。他说能杀死他的只有他的过去,而他的过去究竟是怎样,我并没有全部知晓。我去过南淮,也去过我与他相遇的沁阳,可是九州那么大,他的征程那么长,我怕我走不完了。”

  “铁片,我会帮他埋藏在一个地方,如果放羊的孩子捡到,他又会从这上面读到什么呢?曾经见证誓言的血迹会被时间的锈抹去,岁月的风沙会磨去它的纹路,除了不变的星辰还有什么能见证那些过往?除了我,又有谁能从星辰中探寻那段过去呢?”

  “我踏上了去往北陆的旅途,这一次没有星辰指引,我却不会再走错方向了。”

  

  空荡的风声在寂寥的黑暗中回响,沙沙的脚步声似乎从远方传来。没有画面,却有声音,更显得风声呜咽如泣。

  “你来了。”

  “我来了。”

  “你还恨他么?”

  “爱与恨,如今还有意义吗?”

  “我不知道……我从来不懂他在想什么。他总不许那些史官乱写,却老是在和谢墨讲故事。他不会不知道,如果想要保守秘密,谢墨这个人永远不是最好的听众……他究竟是想要忘记,还是想要记得,你知道吗?”

  “……”

  “不知道也没关系,我来这儿,也不是想要你的答案。”

  黑暗世界破开了一个口,星空像被布裹住,现在终于被一片一片地展开,而在这浩瀚无垠的星空下,一望无际的草原也映入眼帘。

  小小的黑袍女孩蹲在草原上仔细地挖着土,在离她不远处的地方,一道身影伫立,风卷起了草屑,拂过他毛滚边的衣摆。

  这一幕就这样持续了很久很久。

  女孩终于站了起来,她的双手满是泥泞,她说:“他一直都想见你。”

  可是直到女孩跳下了海崖,他都没有回答这句话。

  

  姬辉再度睁开眼的时候,他又回到了南淮的街头。

  铁片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而之后也无需再看,毕竟他也知道结局。

  他悄悄地吐了一口气,公子素迅速反应了过来。不用他开口,姬辉已经自动地说出了一切。

  公子素听后久久的沉默了。

  至此,他们终于把羽烈王的一生匆匆看完了。当年的是非爱恨尽化尘土,成了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就算感情再浓烈再隐秘,时至今日,知与不知似乎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为什么羽烈王不说呢?他既然爱昭武公,可昭武公却一点也不知道。”姬辉为羽烈王有些难平。

  公子素却不认同地摇了摇扇子:“我反而觉得昭武公是有所察觉的。他或许也隐隐察觉到了自己的心,只是这个情感太过离经叛道又匪夷所思,他还没来得及想好,命运就把他们推向了对立的两端。”

  姬辉觉得难过极了。刚才看到的记忆深刻又浓烈,哪怕现在已经过了两百余年,也仍有物件记载着当初的故事,保护着它不被岁月风化。

  他不明白为什么最后会落到这一步,但可能就连当事人自己也想不明白。羽烈王死前也一直想再见昭武公一面,就算昭武公已明白自己的心又如何,在国与民面前,一切的爱恨都微不足道。

  一生的誓言斩断了所有的羁绊,天拓海峡像天堑一般横亘在两位君王之间。

  公子素叹了口气:“罢了,暂且不论这些。殿下想要的答案,我或许知道了。”

  姬辉瞬间从感伤中清醒,顿时欣喜若狂,忙问:“真的吗?”

  “但我不知道这么做正不正确,是否成功还是得靠时间来证明。”

  “还请先生直言!”

  公子素也不瞒着,十分干脆地道:“带羽烈王去见昭武公。”

  “啊?”姬辉觉得公子素傻了,或者是他自己傻了,不然怎么会听到这么个办法?

  公子素却说出了自己的理由:“之前我就和您说过,疯症可能和羽烈王有关。或许正是羽烈王在提醒后人,他的执念还未完成。他想见昭武公。然而大燮与青阳国有长达百年的对立,这个执念至今都未能实现。”

  “殿下也曾说过,疯症就是代价。又想坐上九五之位,又想记得所爱在夜深时为自己争得片刻慰藉,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这一点或许羽烈王也心知肚明。他忘记了昭武公,或许对他而言忘记失去的一切或许是最好的,可偏偏正是失去的会予他慰藉。当记忆不在了,手握天下至高的权力又有什么用呢?他甚至不知道该用这权力来保护谁。记忆时断时续,断时活得不省人事,续时又醒得洞若观火,这太痛苦了。”

  他垂下眼睫,轻轻地说:“可能也正是羽烈王的警告吧。明明放下就好了,却始终放不下。”


  姬辉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是又觉得什么也说不出口。到他这一辈就只有他一个男丁了,父皇不愿再有孩子,或许是早就隐隐觉察到了这一点。

  他还记得,小的时候,他还有一个皇叔。皇叔比父皇小十岁,可以说也是被父皇拉扯大的,他记得自己小的时候皇叔还抱过自己。

  可是有一天皇叔就不见了,父皇一听到他的名字就大发雷霆,宫里的人对此讳莫如深,久而久之他也不再询问。

  其实这个癔症从未有过实质性的伤害,它只是令人逐渐失去记忆,可是所有燮帝却选择在失去记忆后自尽。

  或许姬家的人就是这样的吧,明明知道命运,却仍然不肯放弃手中唾手可得的权利。

  羽烈王后悔了,想提醒后人,却始终有人执迷不悟。

  罢了罢了,就算没了疯症,得到至高权利的代价也不会消失。这一点,他自己也知道,他有预感。


  “那,怎样才能让羽烈王见昭武公一面呢?”姬辉问。

  “生时不能见,死后土一抔。殿下在南淮的旅途已经结束了,等您回去,把羽烈王陵上一抔土带去北陆,洒在昭武公墓前即可。若您不方便,逸云亦可代劳。”

  “就是这样?”姬辉不敢相信。

  “就是这样。但陛下也知道,不仅仅是这样。”

  公子素似是不愿再说了。他站起身,满脸疲惫。

  他们从弄花巷出发时阳光正好,现在却已经是漫天星斗高悬天幕了。

  姬辉也跟着站起身,余光却突然发现自己身后出现了一棵树,一道高瘦的、身着黑色铠甲的身影站在树下。

  黄绿色的细花从枝桠上落下,他轻轻捻起了一朵。

  姬辉赶紧揉了揉眼睛,却发现树和身影皆不见踪影。

  他扭过头,看向公子素的背影,突然问:“先生,您觉得,羽烈王究竟是想要忘记,还是想要记得呢?”

  公子素没有马上回答,他想了很久,久到姬辉以为自己听不到他的回答了,才听到他开口。

  “我也不知道。”他说,“但是我想,正因为他忘了,史册才不记;他又醒了,岁月也不用再提。”

  

*

  中州,泉明城,茶肆。

  素逸云与一人占据了茶肆角落的一张小桌子,两人面前各摆着一杯香茗,正袅袅地散着茶香。

  “你申请成为文部的审核结果出来了,恭喜你,以后你就是龙渊阁的文部了。”那人道。

  “多谢师兄特意来此告知我这个消息。”素逸云对着对面的人拱了拱手。

  师兄挥手,“嗨”了一声:“客套话就免了吧,在无名山上时这般装腔作势就算了,现在出来了还这样,你烦不烦?只是没想到你在提交十领域论述时居然会选择研究燮羽烈王与青阳昭武公,甚至不惜申请出阁游方……不愧是年轻人,就是敢想敢做。”

  “巧合罢了。我在读阁内藏书时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看到太多的谜团,一时好奇,就想探究下去,幸好不负史册所托,被我窥见了一二。”素逸云喝了口茶,摩挲着自己交上去,被先生们阅览过又还了回来的《昭烈本纪》。

  “不过话又说回来,没想到你居然能被找到当年由谢太傅口述传下来给后人的羽烈王的自述传记,不仅为我阁新添了一本史录不说,居然还恰好应证了你的观点。也正是如此,那些古板的先生们才认同了你的文章。”师兄笑,“你可真是幸运。”

  素逸云摇了摇头:“我也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居然有一部史册悄悄地传了下来,也算是弥补了一定的空缺吧。不过这本口述史,终究不算正史,姬辉……圣上也不会承认,尽管他知道这些都是真的。它始终是一本野史,不过在史家里多添一种说法,徒增一声叹息罢了。”

  “或许这正是羽烈王所希望的,当有心人顺着那片铁的纹路寻找时,总能窥得蛛丝马迹。哪怕不能明说,他们的故事仍然在演义中流传。”

  他说完,犹豫半晌,又道:“师兄,你说羽烈王究竟是想要忘记,还是想要记得呢?”

  “逸云,”师兄说,“我们研究历史,一是为了传承,二是为了防范,那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你纠结已经过去的爱恨全无意义,甚至反而会庸人自扰。”

  素逸云低头:“多谢师兄指教。”

  师兄叹了口气:“有的时候我总觉得,你利用自身种族优势施展密罗秘术,通过‘城的记忆’来研究历史并不是一件好事。历史在你面前如戏剧般上演,而你总会入戏太深。——要知道,那些都过去了。蔷薇皇帝也好,风炎皇帝也好,羽烈王也好,昭武公也好,他们都过去了,你纠结他们的爱恨毫无意义……传承下去,让后人评说吧!”

  “是。”

  师兄摆了摆手,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他呷了一口茶,问:“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继续游方,继续搜集资料。”

  “也行,那就祝你顺利了!一路小心,不送。”师兄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制止他要送行的动作,转身潇洒离去。

  素逸云目送他离开,收回了目光。他摩挲着手里的书册正出神,一道身影却喘着气跑到了他的身边。

  “客官,您要去北陆的船票我帮您买好啦!”满头热汗的小二给他递上了船票。

  “嗯,麻烦你了。”素逸云缓过神来,递给了他一枚银毫作辛苦费。

  小二接过银毫,顿时眉开眼笑:“嗨,客官不用客气,不麻烦、不麻烦!”

  素逸云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书册,无声地呼了一口气。

  “对了,你们这有说演义的吗?我怎么没有听到?”他指了指茶肆中央的戏台。

  “哦,是这样的!咱们茶肆的先生啊可是远近闻名的,人称铁嘴,唱曲的也是个绝嗓子、好身段!这不,半个时辰前刚说完,去后面休息去了。客官要是再坐一炷香,他就又出来啦。”小二赶紧解释道。

  谁知这位神秘的翩翩公子摇了摇头,拒绝了:“不用了,船快开了,我得先回住所收拾行李,你帮我把这册书赠予他便好。”

  “啊?”


  戏台后面的隔间,店小二惴惴不安地挑开帘子,看着里面休息的几道身影也不敢踏入,只站在门口毕恭毕敬地问:“请问林先生在吗?”

  “什么事?”角落里,一位蓄着长美髯的儒雅先生抬起了头。

  “呃,是这样的,方才有位公子托小的把一样东西送给您。”

  林先生眉梢微微一动:“是什么样的公子?”

  这个问题倒是难不倒小二,那位公子长相俊美且风度翩翩,要是有人告诉他这位公子是从哪个世家出来的他都不会惊讶。

  小二赶紧把那位公子的模样说了出来。

  “他人呢?”

  “那位公子先前托小的给他买了一张开往北陆的船票,方才为了赶船已经离开了。”

  林先生点了点头:“是什么东西?你进来吧。”

  小二赶紧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把手中的书册递上。

  “这是……”铁嘴书疑惑地接过书册,翻开一观。

  小二不知道这本书里写了什么,十分好奇,纠结了好久才忍不住问:“先生,这上面写了什么啊?”

  “是新的演义。”林先生合上书册,嘴角却再也忍不住地上扬。


  戏台上,说书先生登场。他一敲惊堂木,便静万籁声。

  “二十年来尘与土,一朝尽化戏中书。一生盟断五同客,史册不记岁难提。前辰说罢南淮雪,今时便唱唐兀关!接下来是小店的新演义片段,名《昭烈全传》,还请各位听客多多捧场!”

  一语毕,他身后的戏鼓被敲响,声音由小变大,像是铁骑由远及近地狂啸而来,却在几声震天巨响后又戛然而止。

  幽幽的歌声响起,那只是没有词的轻哼,起时稚嫩,中时铿锵,末时沙哑,几个转调,满耳惆怅。

  “千古沙扬,拂去满眼沧桑;梦回南淮,犹记少年模样。前朝胤喜帝六年八月十五日,南淮城郊大柳营,那是年幼的羽烈王与昭武公的第一次见面……”


  泉明城是中州的一座知名港城,每一天都有无数艘船从这里出发开往九州各地。

  这是一艘开往北陆的商船,装载商品之多,令其方才在万珍港装货就装了半个时辰。这些年,疲于战事的大燮与青阳国终于放下了成见,在天拓海峡边商讨了三天三夜,定下了史称“天拓之盟”的盟约。此后,禁海令取消,商路重新开启,无数商人带着茶叶和丝绸与蛮族交换牛羊与奶酪,华族与蛮族交流逐渐频繁。

  不少采风者终于兴致勃勃地踏上了那片有着广袤草原的大陆。

  甲板上人来人往,水手们忙着扬帆掌舵,只有一位白衣公子站在船舷边,远远眺望前方。

  他白衣飘飘,乌发束冠,面如冠玉,与周围乱糟糟的环境格格不入,使得路过的水手不由得多看他几眼。

  “这位公子,观您不像是商人,是要去北陆采风么?”水手终于忍不住好奇,问。

  素逸云摸了摸腰间的锦囊,笑了笑:“不是,我只是替一个人去看另一个人,赴一场生时不能赴的百年之约。”

  

  螺号随着涛声悠长。鸥鸣声中,天拓海峡远远可见,浪涛推着巨船航行,一缕清风从草原吹来,捎来了一声久别重逢的问候。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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